兄长喜得麟儿,我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。
刚进府,我就看见他抱着孩子,笑着给下人打赏。
“把这钱给大家分分,让大家嘴嘴闭紧点,别把孩子的事说出去。”
“尤其不能让夕瑶知道,不然她一定会闹。”
我竟不知在他心里,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。
我转身就走,去找了暗恋我的小书生。
天地为鉴,花烛红妆。
兄长孩子百天那日,我把自己嫁出去了。
今后,我不会再肖想他夫人的位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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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来的并不是时候。
大雨下了一夜,雨大得我看不清回家的路。
青石板街的缝里溢出泥土味,待侧身,我进了门,这味立马变了。
极其重的血腥扑面而来,刺得人忍不住挥手扇了扇。
下人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往外匆匆地走。
我学医七年,虽说资历尚浅,但一闻便知,这怕是有人在产子。
果不其然,没走两步,前头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哭。
爽朗的笑声钻进我耳朵里。
“生了,生了!”
兄长从来不是个嘴笨的,这会子却喜悦得嘴里只会嚷嚷这一句。
“将军府有后了!”
是天大的喜事啊,将军府里所有人都是笑眯眯的。
他们都在打心底里为这个孩子的出生感到高兴。
甚至,都没人发现我回来了。
中庭有个大屏风,我躲在屏风后瞧瞧地看着这一切。
产婆把孩子抱了出来,稳稳地落在宋嘉树怀里。
宋嘉树行武多年,手上早就遍布茧子。
他生怕硌到孩子,轻轻地用指腹去摸那孩子的脸。
屁大点的孩子,脸还没他巴掌大。
他把那孩子紧紧搂在怀里,从腰间扯下一个做工精美的布袋子。
单手撑开那袋子,里面尽是白花花的银子。
他一个眼神,管家的就凑了过去。
不止数地倒在管家的手里,宋嘉树已笑得合不拢嘴。
“把这钱拿去,给大伙分分,让大家都沾沾喜气。”
他像是想到什么,忽得冷下脸来,小声道:“拿了这钱,仔细叮嘱着,嘴都闭紧点,别把孩子的事说出去。”
宋嘉树想起一个人来,他眼神立刻变得漠视。
“尤其不能让夕瑶知道,不然她一定会闹的。”
“离她归家还有三月,倒是我已打点好,随便扯个慌,她定然全信。”
我愣在那屏风之后,顿觉荒唐。
又听他言:“你们知道的,她心悦我,可又还是个小孩子,心思藏不住,却又总闹。”
“闹多了,也叫人烦。”
我名宋夕瑶,并非他宋将军的亲妹,不过是他父亲捡来的一介孤女。
他说得对,我的确心悦他。
宋嘉树仪表堂堂,在外难免有良家女仰慕他,送来家里的荷包多得能堆一座山,都被我一一遣了回去。
他若是多看那些荷包一眼,我便会醋意大发,阴阳怪气地调侃他。
“兄长是上哪哪家小姐了,特意在这留意人家的红包呢?你说出来,我个做妹妹的,也好帮你多关照关照。”
思绪收回,管家的话被大雨淹没,但落在我心,却是字字清晰。
“那婚宴呢?”
“小姐她,总有一天会知道的。”
宋嘉树低下头来,与那孩子鼻尖碰鼻尖。
“再说吧,她回来还早呢。”
远处传来接生婆的声音。
“可以进去看看霏霏小姐了。”
我大惊,心跳都少了一拍。
余霏霏是我闺中好友,离家学医前,我曾托她多多照拂宋嘉树。
更多的是让她帮我留意宋嘉树身边的情况。
可她竟为宋嘉树诞下一子。
屋内,宋嘉树轻声哄着余霏霏。
“霏霏,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孩子。”
“至于宋夕瑶,要不是她是父亲捡来的,我也不必假脸于她。”
“于这世上,我最最爱你。”
2.
那一句假脸于人真真戳中了我的痛点。
不知我是如何狼狈逃离宋府的。
依稀好像听见了有下人认出我,惊呼一声,小姐回来了。
全身无力,那把油纸伞被风挂倒在地。
雨下得好大,大到我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,还是泪水。
我扶着门前的墙,止不住地大喘气。
不多时,一把伞停留在我脑袋上。
“夕瑶,你怎的在这淋雨呢,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你回来作甚?”
来者是兄长的好友,谢家的公子,景行。
他手里拿了个金锁,想必是给孩子的礼物。
是啊,我本该三月后归,但这突如其来的雨,让我不安。
宋嘉树上战场时,曾不慎断过腿,虽现已恢复无大恙,但一到雨天或雪天都会隐隐作痛。
我自告奋勇学医术,只为他犯旧疾时能好受些。
怕他腿痛,想回来给他施针缓解。
怎料这一趟不该回的,是我自作多情了。
要不怎么一回来,就撞见这样的场面。
我没回他的话,转过身跑开了。
一路上,街边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,像在看傻子。
我奔进一家寨子,要了间房。
冷静下来,我才意识到一件事。
我心心念念的人,已经和别人有了夫妻之实。
他是我的兄长,余霏霏是我的好友。
他们两个通通瞒着我。
湿漉漉的衣服帖在身上难受得很,我换了身衣服出来,正巧家里的小厮追上来。
他替宋嘉树转达我几句话。
“既已回来,就不要乱跑了,外头的都知道你是宋家的人,于外逗留,影响不大好。”
他这时想起了影响不大好。
可他和余霏霏并未成婚,未婚先育可是大忌啊。
他那时怎想不起这样的大忌,我不过在外待了一会,他就要把我抓回去。
“小姐,将军让您跟我回去,您就跟我走吧,回去好好地接风洗尘,不然我也不好跟少爷交代啊。”
小厮两手一摊,苦着个脸。
既然叫我回去,我也不好驳了他的话,只得退了刚定下的房,随他回去交差。
宋嘉树这番话虽令我不悦,但有几分道理。
我再怎么怨他,也不能丢了伯父的脸。
我是他收养的孩子,我得事事替宋府着想。
但我同意回去,也并非只为这些。
更多的是,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把这些事告诉我。
3.
府中的血腥气已被熏艾味重重盖住。
宋嘉树在门口等我,只不过换了身玄色袍,还重新取了黑绳束发。
他知我最爱看他这样穿,衬得他整个人不易亲近,却又神色飘逸。
“瑶瑶,你在外苦学,整个人都瘦了。”
我敷衍地笑笑,以作回应。
注意力却被他腰间的荷包吸引。
那荷包上绣了一堆戏水鸳鸯,傻子才看不出来,这是个定情的信物。
他大概也察觉到我的目光,发现我在看那个荷包时,心虚地伸出手,将那荷包取下来,塞进袖子里。
“游街时碰见卖荷包的大娘,看她这个绣的好,便随手买了一个。”
我和余霏霏好友多年,怎会认不出她的针脚。
这分明是余霏霏绣给他的。
“好了别看了,家里的厨子告假去了,今日我带你出去下馆子。”
可我方才分明看见,厨子才杀了只鸡,要去炖了。
给刚生产完的余霏霏补身体,全家上下的人都在关心她,抽不出人来打点我一下。
所以才带我出去吃。
我想起来那天,宋嘉树喝醉了酒,把我拦在花园里,红着脸,一遍遍叨叨。
“我想娶你,我做梦都想娶你……”
他吻在我的额头,说他喜欢我。
可一个人,怎么能一边喜欢一个人,另一边和旁人发生夫妻之实,还有了孩子呢?
宋嘉树拉了拉我的袖子,将我的思绪引回。
马夫将马车牵了过来,宋嘉树让我先上,自己随后上来,坐在我身侧。
车上放着一套孩子的衣服,还有一个拨浪鼓。
我拿起拨浪鼓,不解地望向他。
宋嘉树大惊,慌张从我手里夺了那个拨浪鼓,又将那套衣服拿起。
他赶紧解释道:“这是景行上次买给他夫人的,不小心落在车上了。”
“你看他多粗心,回去之后我定好好说说他。”
雨后的微风从帘子外钻进来,凉爽得很,宋嘉树却紧张得鼻尖冒汗。
为了让我不过多关心这个事,他很快转移了话题。
无非是问我在医馆吃喝如何,住得怎样,师傅有没有苛责我。
到了酒楼,他大气地点了一桌子菜。
宋嘉树给我夹了一筷子,我忽得头皮发麻,还是顺着他的好意,象征性地尝了一口。
只一口,我都觉得难以下咽。
我最不爱吃木耳,桌上的每个菜又都和木耳有关。
以往只要吃到木耳,我都想吐。
这次是强硬着逼自己咽了下去。
宋嘉树没注意到我脸上的为难,大抵是操持余霏霏生产,整个人饿坏了,大口却不失斯文地进食。
“你怎么提前回来了?”
他头也不抬问我。
我抿了抿嘴。
总不能告诉他,是怕你犯腿疾,才匆匆连夜赶回来的吧。
“师傅见我学得好,就提前让我回来了。”
他光知道我出去求学,却忘了点什么。
“你学的什么来着?女工还是找了个学堂读书来着?”
他忘记了我离家为的是什么,也忘了我不吃木耳。
就连自己说过的话也记不得了。
门口闪过一个余霏霏贴身侍女的身影。
宋嘉树一眼便看见她,走了出去。
他俩不知道说了什么,宋嘉树皱着眉头,频频点头。
过了一会,侍女走了,宋嘉树也回来了。
他有些抱歉道:“瑶瑶,我有点事情要处理,你自己在这吃行吗?过段时间我给你大办接风宴。”
不等我说话,他就跑着离开,将马车留给了我。
酒楼里人来人往,唯我这桌孤零零的。
我心中蒙上淡淡的悲哀,仰头干了一杯酒。
辛辣味直冲鼻尖,激出我眼角几滴泪。
在医馆里的每一天,我都在等,等自己学成所归的那天。
等他兑现诺言的那天。
眼下,怕是我痴人说梦了。
4.
五岁时,我父亲在战场上死了。
母亲不久后抑郁成疾,撒手人寰。
世上只剩我一人,是宋伯父收养了我。
除了伯父,整个宋府没人给我一个好脸色。
我只能尽力讨好他们,尤其是宋伯母,我生怕她一个不高兴,把我扔出去。
宋府的下人也不当我是个人,每天给点吃食意思意思罢了。
那点饭,喂猫都嫌不够。
我夜里饿得发昏,去后厨偷馒头,被人发现,打了个半死。
是宋嘉树凑巧从外地赶路回来,救下下人棍棒底下的我。
“我宋家的小姐,你们有几个胆子,敢这样打骂她?”
我才知他是宋家大少爷,御前小有战功的少年将军。
自那以后,宋府没有人敢再欺负我。
直到边塞战乱,宋伯父身体不好,宋嘉树替他出征,我在房里哭得不能自已。
他在门外安慰我:“瑶瑶,我会平安归来的。”
几年过去,他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,只是上战场时,马儿被敌人射中受了惊,宋嘉树掉落马背,还被马狠狠踹在膝盖上,当场断了一条腿。
被人抬回来的时候,我差点以为他要死了。
哭得差点晕死,他只是擦拭去我眼角的泪,捏了捏我的鼻头。
“真是个小哭包。”
“我怎会死,还没十里红妆娶你呢,我可不敢死。”
我破涕为笑,鼻孔鼓起一个鼻涕泡。
自那我就一直等,一直等。
等来了这样的结果。
回到家,宋嘉树亲自在厨房看着鸡汤,余霏霏差人唤我去。
我一进门,就看见她躺在床上,笑着看我。
“夕瑶,我给你哥哥生了个男孩。”
“婚宴定在下个月。”
我走前,她信誓旦旦说会帮我留意宋嘉树身边的情况,却背着我和他行了那样的事。
她说这些话,是要和我撕破脸了。
换作过去,我非得扑上去和她闹个你死我活,再去质问哥哥,为何这样。
可现在,我对此无话可说。
甚至还能戴上面具,笑着恭喜她。
“那真是大喜事,恭喜哥哥嫂嫂修成正果。”
这个家终究没有我的位置。
也是,我本就不是宋家的人。
我原是江家女,父战死,母病亡,是个孤儿。
照拂十年,夕瑶感激不尽。
再厚着脸住下去,未免不识抬举。
今日啊,我该走了。